每个人的心中,都有梦想。梦想,决定了努力的方向,产生了无穷的力量。人生的历程,就是一个不断追逐梦想、实现梦想的过程。在此过程中,视野不断扩展,精神世界得以升华,人生变得丰满厚重。同时代无数人梦想的实现,奏出的便是时代的乐章。
(一)
1975年初秋,我离开了生活18年的泉城济南,与成千上万名应届高中毕业生一起,奔赴农村插队落户。
我是家中的长子,按照当时的政策规定,完全可以留在城里,由政府安排工作。促使我作出上山下乡决定的有诸多因素,响应领袖号召无疑是重要的一个,让弟弟、妹妹有机会留在城里也是其中之一。但除此之外,应当还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推动着我作出这个足以影响我一生的决定。只是当年并没有意识到。多年后,当我重新思考这一问题时发现,年青人带有理想主义色彩的冲动,在其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说到这里,就不能不大致介绍一下我的成长经历。
我的父亲,“文革”前和“文革”结束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在省纪委(“文革”前为省委监察委员会)工作。我的母亲,幼儿师范毕业后,一直从事幼儿教育工作。他们自我童年起就特别重视对我的教育。上小学之前,我已经认识许多字,具备了阅读能力,小学二年级时就读了《东周列国志》,并由此喜欢上历史。相对于文化教育,我的父母更重视教我如何做人。他们通过言传身教的方式,告诉我做人要正直、诚实、善良、宽容;做事要认真、严谨、踏实、勤奋;要努力学习,成为对国家有用的人才;劳动光荣,不劳而获可耻;要有精神追求,不要太看重物质的东西;等等。童年时所受的家庭教育,深刻地影响了我的一生。家庭教育之外,在省委机关幼儿园、济南市胜利大街小学、济南第二十二中学(山东省实验中学)接受的教育,也都对我人生观的形成,起到了重要作用。我从小身体瘦弱,性格比较内向。刚上小学一年级时,老师曾有意让我担任班长,知道这个消息后我竟然紧张得不得了,让母亲出面坚决地推辞掉了。上中学一年级时,被班主任张崇禄老师使用激将法,安排当了副排长兼学习委员(刚入校时仿照军队的编制办法,年级称作连,各班称作排)。中学四年,我得到了很多锻炼,组织活动能力、口头表达能力都有了明显的提高。那时的作业很少,闲暇时间我大部分用在了阅读上面。中国历史,唐诗、宋词,明清小说,外国文学名著都是我喜爱的。中学后期,又对哲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艾思奇主编的《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读了不止一遍。就连前苏联哲学家罗森塔尔、尤金合编的《简明哲学辞典》,也读得津津有味。我生活在一个崇尚英雄的年代,像许多同龄人一样,心中也有一个英雄梦。因此,介绍毛泽东同志早年求学、革命经历的书籍,中外文学作品中塑造的英雄人物形象,给我留下的印象尤为深刻。我渴望像书中的人物一样,过一种不平凡的生活,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为了强健体魄,我坚持清晨早起,跑步、登山;为了磨练意志,在秋冬季节洗冷水浴。我还曾寻找机会,试图在机关宿舍租间小屋,脱离开父母的护佑,独立生活,锻炼成长。我做这一切,就是为了让自己在身、心两个方面都强大起来,成为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将来造福社会、造福人民。了解了这些,也就不难理解,我为什么既不图名也不图利、义无反顾地报名上山下乡了。
我下乡的地方是曲阜县董庄公社,一个非常贫穷的地方。整劳力干一天,才挣2角7分钱。知青受到优待,整劳力一天可以挣到4角2分钱。知青点集体开伙,安排了一位社员专门给知青做饭。主食通常是煎饼。地瓜面、高粱面混合在一起摊的煎饼又干又硬、韧劲十足,常常把嘴角磨破。菜大多用清水煮,油很少,几乎看不见肉。于是,我体验到了什么叫“饭菜难以下咽”,也改掉了不吃肥肉的生活习惯。及至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我才明白,知青的生活水平本不该是这个样子。那是一个早晨,我照例到伙房领取了早餐,边向宿舍走着边咬了一口馒头,随即又吐了出来。因为馒头已经严重变质,不能吃了。刚好路过猪圈,就把变质的馒头扔了进去。知青带队干部很快知道了这件事,立即召集全体知青调查。我心中坦然,就当众主动承认了此事,并试图说明原因。不料,带队干部根本不听解释,也不作进一步了解,劈头盖脸就给我扣上了几顶大帽子。这种招式,虽说在“文革”中常见,于我而言却是人生第一次。我感到委屈痛苦,也非常愤怒。当时,就在心里暗暗发誓:如果有一天我处在今天带队干部这样的位置,一定要关心属下、善待属下,决不能成为昏官。这是下乡生活给我上的第一课,也是刻骨铭心的一课。可能与此事有关,知青的伙食问题引起了上级重视,给知青做饭社员的经济问题也随之暴露。自那以后,改由知青轮流值班做饭,知青点的伙食水平随即有了质的提高。
我是自愿下乡的,劳动中自然不甘落后,处处争先。从一个细节便可以看出。初到农村时,我不会推独轮车,即使推空车也摇摇晃晃,走几步车子便倒。但仅仅经过几个月的劳动锻炼,我就能熟练地驾驭载重600斤的独轮车,并且一干就是一整天。综合我的劳动态度、劳动技能和劳动量,我被评为整劳力。
所有知青都被分配到生产队,随所在生产队参加劳动。刚到生产队没几天,队长就给我安排了一件差事,到曲阜县化肥厂拉200斤氨水。这趟差事虽然往返近80华里,但我并不打怵。因为中学拉练时,我最多曾一天走过100华里,那年才15岁。可当我领出地排车和盛放氨水的汽油桶时,却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地排车能用吗?车上没有车袢,这意味着无法借助肩膀的力量,只能依靠双臂的力量。再看车把,一个长一个短,而且因经年累月地使用,已被磨得又细又光滑,像极了削尖的铅笔。握住车把向前拉几乎不可能,唯一的办法是人在车后,握住车把往前推。用这种车干活,有劲根本使不上。生产队长派活时安排了两个人。再看那位搭档,约莫有50多岁,身材瘦小,不像是能干体力活的人。路上聊天时得知,这人成分不好,是个地主,在那个年代属于监督改造对象。尽管如此,我还是不忍心把这么难驾驭的车交到他的手里。于是,一路上我独自推着车,他随后跟着,历尽艰辛赶到化肥厂。装好氨水往回走时我发现,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200斤氨水装在汽油桶里只有半桶,车子一动,氨水就在桶里不停地晃,进而带动车子起伏晃动。那种感觉,就好像手里按着一个在不停运行的跷跷板,每前进一步,都要使出很大的气力,才能控制住车子的平衡。一路上,如果不是用红军爬雪山过草地的英雄事迹激励自己,那天很可能就回不去了。咬着牙走到半路时,太阳开始落山了。夕阳余晖本是一幅美丽的图景,可在当时的心境下,却让我联想到了元代戏曲家马致远所描绘的场景: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回到村里时,已是家家灯火,大地漆黑一片。我至今也没弄明白,让我们使用这样的工具劳动,究竟是为了磨练知青,还是为了改造地主?抑或是一举两得?
1975年,正是农业学大寨运动在全国热火朝天展开的时候。因此,农闲不闲,反而更忙。下乡后经历的三个冬季,几乎全是在野外度过的。头一年整修高标准大寨田,第二年疏浚拓宽河道,第三年开挖机井。劳动强度很大,劳动时间也特别长。以第一个冬季整修大寨田为例。早晨天不亮就要顶着凛冽的寒风出工,晚上还要“挑灯夜战”。因工地离村子较远,晚上就睡在搭建于旷野的窝棚里,真正实现了与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每天出工时间达到十几个小时,一天下来,身体像散了架一样;伙食谈不上营养,但可以填饱肚子;晚上睡在地铺上,窝棚里到处透风,好似睡在冰窖里一般。这段经历,我终生难忘!
最令我难忘的,则是1976年夏收。每天早晨5点多钟就下地干活,除了三顿饭的时间,几乎全天都在地里。割麦子本就是个苦差事,更要命的是,那个年代的麦子因种子质量、水、肥、麦田管理,都远不如现在,普遍长得非常矮小。我身高一米八,收割长势一点也不喜人的麦子,每弯一次腰都十分艰难。有的地块,一垄麦子长度可达一、二百米,割到地头时,腰已经不属于自己了。麦收必须“抢”,所以,每天晚上还要到麦场上给小麦脱粒,通常要干到12点甚至更晚。这样大的劳动强度,我仍然觉得不足以显示决心与干劲,就又向生产队长提出申请,希望夜里在麦场上看护麦子。生产队长很痛快地答应了。看场时,夜里允许睡觉,却睡不踏实。特别是夜里的露水,把毛巾被弄得湿漉漉的,像洒了水一样,浑身上下都不舒服,每天早晨醒来都感到疲惫不堪。麦收结束后,我整个人瘦得脱形了,还患上了关节炎和胃炎。
这种强度的劳动,足以把大多数人拖垮;即使身体不垮,也容易心生怨言。而我却觉得苦中有乐,一直干劲十足。因为,我心中有梦。我在农村时的梦想是:通过艰苦劳动的磨练,成为一名优秀的知青,早日加入党组织。然后,就有机会被推荐上大学或参军入伍。这是我在艰苦环境中坚持下来的动力。我为此付出了真诚和努力,政治上积极上进,劳动中努力争先,农村中的各种脏活累活几乎都干过,而品尝到的却是苦涩。何时能实现梦想,看不到一丝希望。
有段时间,我内心极度苦闷,不解、彷徨,找不到答案,又无处诉说。于是,许多个夜晚,我只能站在夜幕下,遥望着满天繁星,与自己对话。思绪从茫茫宇宙到银河系,再到太阳系,最后落脚到地球,想象着在浩瀚的宇宙中地球是那么地渺小,而就是在这个“渺小的地球”上,竟然生活着几十亿人。然后问自己:此时此刻,有多少人或饥寒交迫,或无家可归,或被病痛折磨,或生命受到威胁……。与他们的遭遇相比,你遇到的那点事,又算得了什么?想到这里,便觉心中释然,又有了继续努力的信心和勇气。仰望星空之外,读书,也是我忘却烦恼、充实内心的一种方式。当年倡导阅读的《共产党宣言》《反杜林论》《国家与革命》等6本马列经典著作,就是在下乡期间通读的。
在我人生最苦闷的时候,传来了恢复高考的喜讯。邓公的英明决策,给无数年青人带来了希望。根据个人兴趣爱好,我选择了文科。备考过程是艰难的,也是愉快的。不在此详述。
考试日期转眼就到。考场设在邻村的一所学校里。考前紧张通常是难免的,可高考那两天,我却出奇地平静。第一场考试开考前,站在考场院里的一棵树下,我一边打量着神色各异的考生,一边想着当时的传言:“文革”10年积累了大量应考人员,考试竞争会异常激烈,尤其是文科,有可能百里选一。粗略地估算了一下,我所在考场的院子里,大约有百名文科考生。我在心中暗想,如果这群人中只考中了一个,就应该是我!据说,那个考场果真就只考出来一个。全公社参加高考的知青中,通过录取线进入体检和政审环节的只有两人,另一位好像是理工科考生。遗憾的是,他最终落选了。
当年填报志愿时,既没有分数作参考,也没有任何经验,像是在押宝。家中长辈建议我填报曲阜师范学院,我却自作主张填报了山大和山师。三个志愿依次是:山东大学哲学系、山东大学历史系、山东师范学院政治系。
录取通知书是在知青点收到的。先前从别人口中获悉,那天是录取通知书发放的最后一天。那天,正好轮到我值班做饭。说来奇怪,尽管日期夜盼,一直未收到通知书的我,内心却没有丝毫焦虑。约莫下午4点钟光景,我正倚着知青点伙房的门框,望着远方出神,忽然看到一个身着邮政服装的男子骑车朝我驶来。我的心跳突然加快了!心里默默地念叨:应该是送录取通知书来了。当他把一个牛皮纸的信封递给我时,“山东大学”几个字赫然出现在眼前!我内心一阵狂喜!签收通知书后,我抬头看天,天是那么地洁净;每一个路过的行人,都令我感到亲切;周围的景物还是原来的样子,却又好像不是原来的样子了。我想尽快把这个消息告诉亲人,我想放声歌唱,我想……。当时的感觉,只要给我一对翅膀,立马就能飞起来。
(二)
在期待中,迎来了入学的日子。山东大学久负盛名,但77级入校时,因“文革”刚结束不久,山大正处在百废待兴的时期。记得新校的西墙,缺失了很大一块,一眼就能看到校外的麦田;午休时,卖豆腐的商贩竟能一路吆喝着进入校园,不免令人生出一丝丝怅然。好在学校深厚的底蕴仍在,有良好的校风,有一支优秀的教师队伍。拿哲学系来说,许多专业教师理论功底扎实,学养深厚,诲人不倦;行政管理教师则待人和蔼,做事认真负责,受到同学们的尊敬。我对大学生活充满期待。可开学不久我就发现,比较而言,我对历史和诗歌、散文的兴趣更浓。这着实让我苦恼了一阵子。尽管如此,我却并不后悔报考了哲学系。因为随着时光的流逝,我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山大哲学系77级,是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积极上进并且充满着温暖的集体。有坚强有力的党支部和倍受同学们尊敬的班长,有来自四面八方、年龄各异、经历不同,却又都好学上进的50多名优秀
同学。这个集体温暖着我,也激励着我。着重说说我所在的三组吧。全组10个人,8男2女。袁玉骝、于炳贵是受到全组尊敬的老大哥,凡事给全组同学做出表率;魏金陵、李培林、刘兴章、刘仲明、傅有德也都比我年长,对我有着不小的影响;李金蓉、庄超英则是三组的两朵金花,在集体就餐的那段时间里,主动承担起了为全组服务的事项。后来,张立勇入住我们宿舍,也成了准三组成员。他们中的每一个人身上都有着非常可贵的品质,让我受益匪浅。与三组同学朝夕相处的美好时光,至今回忆起来,仍十分温馨。在全组同学中,与我交往最多的是于炳贵同学。入校前,他就已经是临清县委党校副校长。他极富正义感却又待人宽厚谦和,理论功底扎实却又不骄不躁,兴趣广泛,学习刻苦,处事稳重,计划性强,乐于助人,严于律己,大事很清醒,小事不计较。首先是被他的这些品质和理论素养所吸引,继而发现他也爱好中国古典诗词,我们两个人就有了许多话题,经常晚饭后约在一起散步交流。后来,他又与张盛忠同学一起成为我的入党介绍人。可以想像,生活在这样的集体之中,你怎敢懈怠,又怎能不进步!有件事,能从一个侧面反映出我对班集体的深厚感情。体育比赛,可以折射出集体的精神风貌,事关集体荣誉,在高等院校中普遍受到重视。山大也不例外。
入校不久,就赶上了山东大学春季田径运动会。班里动员大家报名参赛。记得那次我和李培林、赵瑞林、周向军等同学都报了名。结果,我参赛的跳远、三级跳远均没有进入前八名。在感叹山大体育人才济济的同时,也感到愧对哲学系、愧对推荐我参赛的哲学系77级。还在赛场上,我就暗下决心:下次运动会,一定要为哲学系、为哲学系77级争光。好像是在半年后的全校田径运动会上,我就拿到了跳远冠军,三级跳远也进入前几名。并因此入选了山东大学田径队。
在校田径队中,我是为数不多的、中学时代没有在业余体校接受过系统训练的队员。为了提高运动成绩,只能自我加压,练得比别人更多更苦。增强下肢力量,需要进行大运动量的负重深蹲练习。我在宿舍里睡上铺。有段时间,因为运动量太大,休息时我竟上不去床了。没办法,只能先把身体一点一点挪到摆在床前的书桌上,再扶着床慢慢地从书桌上站起来,最后借助双臂的力量撑起身体,完成上床的动作。
那个年代,学校的运动场地条件很差,跳远和三级跳远助跑跑道又硬又不平整,我在训练中常常脚踝受伤。田径训练,不仅苦,而且十分枯燥。如果仅以强身健体为目的,我完全可以选择更有趣味的运动项目。支撑我在四年中坚持下来的,主要是我对集体的深厚感情,以及对集体荣誉的强烈渴望。
在校读书期间,我代表班级、哲学系、山东大学参加过多次田径运动会,印象最深刻的是第二次代表山大参加的驻济高校田径运动会。时间是1981年深秋。当时,已临近毕业,我正在临清参加班里统一组织的毕业社会调查。调查期间,接到通知,让我返校参加田径运动会。我非常珍惜这次机会,渴望为山大再做一次贡献,同时也在人生中留下一个美好的记忆。
备战依旧是艰辛的。在训练中我不慎感冒,接着又重感。那时还不懂得感冒后需要休息的道理,以为出出汗会有利于治愈感冒。于是,一直带病坚持训练,以至于感冒反反复复持续了许多天,始终未愈。转眼就到了运动会开幕的日子。记忆中,那是一个阴天,整个天空像是被一块巨大的灰布笼罩着。参加入场式的时候,我的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异常沉重。我的心也随之变得沉重了起来。跳跃项目靠的就是双腿,如果连走路都感到步伐沉重,怎么参赛?而那天恰恰有我的跳远比赛项目。思来想去,没有办法,只能打一针封闭试试了。以前听说过专业运动员在带伤参赛时,常常会选择打封闭。打后会不会影响健康?我并不知道,也顾不上了。打完封闭,双腿的沉重感似乎轻了一些,心中的压力也小了一些。
跳远比赛时,正好赶上逆风。那天,像中了邪一样,我一向都很自信的助跑,竟然跑得一塌糊涂。前5跳,好像有三次因助跑踏板犯规,没有成绩;另外两次,也因步点不准未跑出节奏,导致成绩不佳。顷刻间,巨大的压力袭遍全身,失意、自责、无助、不甘,各种情绪齐上心头。我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这是你代表山大参加的最后一次比赛。平时训练,流了多少汗、受过多少次伤,你自己最清楚!不能辜负学校的培养!不要给自己留下遗憾!最后一次机会,必须把握住!要相信自己!我迅速调整好情绪,重新丈量了助跑距离,把助跑的起始点大胆地向后挪了足足有半米。最后一跳,我追求的是全力助跑,跑出节奏,踏板后的空中动作协调舒展,即使踏板时吃亏也在所不惜。裁判举旗示意后,我深吸一口气,脚下随即启动,步伐坚定有力,速度越来越快,起跳腾空的一瞬间,身体完全舒展开来。落进沙坑的一瞬间,我清晰地听到了一阵惊呼声。裁判举旗示意,成绩有效。丈量人员报告:6米35。喜悦,涌上了心头。这是我跳得最远的一次,距山东大学已多年未被打破的男子跳远校纪录只差三厘米,并且夺得了这次比赛的冠军。比赛中还有一个小插曲。我最后一跳的成绩刚刚报完,就走过来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抓住我的手把我拽到了踏板跟前,指着我起跳后留下的鞋印对我说:看看有多悬!再往前1厘米就踩线犯规了!回顾这次比赛,从赛前训练到比赛过程,困难重重;最后一跳又如走钢丝般惊险。好在结果令人满意。难道这就是天意?让我有机会在毕业前,再一次回馈山大。
(三)
毕业后,我留校担任了哲学系81级辅导员。接手前,系里向我介绍了81级的情况;开学后,我又作了一番调研,感到压力不小。接手81级时,他们已入校半年,在打基础的阶段却没有打好基础,突出表现在:纪律松弛,作风涣散,有令不行,有禁不止,并已形成习惯。工作千头万绪,该从何处入手?一番思考后,决定三管齐下。其一,在思想感情上融入81级这个集体,成为学生的贴心人。在日常工作中,广泛地与同学们谈心交流,了解他们所思所想,关心他们的进步成长,帮助他们解决遇到的问题。在担任辅导员期间,我几乎没有睡过完整的午觉。其二,提前改选班委会,形成坚强有力的学生工作领导集体。为确保选举达到预期目的,在选举的程序、方式等方面又不留下瑕疵,我事先制定了一个周密的工作方案,并向哲学系党总支副书记汤光森老师作了汇报,得到了他的支持。改选结果非常圆满。其三,立规矩。抓住关键的人和有影响力的事,下大气力整顿纪律作风,努力形成“令出必行”“有禁必止”的良好风气。经过一个学期的不懈努力,81级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两个班的班委会和团支部工作也都运转良好,在学生中发挥了应有的引领带头作用。留校一年多后,我调入省直机关。走时,与81级的90多名同学依依惜别。这段工作经历,虽时间不长,却对我后来的职业生涯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我在处、厅两级岗位上,特别是在分管干部人事工作期间,抓班子、带队伍,解决难题、扭转困局的许多灵感,就源自这段工作经历。
或许是因为有着上山下乡和在基层挂职锻炼的经历,我对基层群众怀有深厚的感情,被他们的命运所牵动,愿意为他们多做一些事情。我离开山东大学后,先后在几个省直单位任过职,既从事过文字材料、干部人事、装备财务等综合部门的工作,也从事过业务工作,但缺少直接服务于基层群众的机会。这不能不说是一个缺憾。好在临近退休时,得到了一个机会。2015年,我在省司法厅领导班子工作分工调整时,接手了法律援助工作。这项工作,在中央层面受到高度重视,专门发过文件。因为它是依法治国的一个重要环节,是实现社会公平正义的内在要求,有利于构建和谐社会,进而巩固党的执政地位。
为了做好这项工作,我在分管后的第一年,跑了34个县(市、区)。每到一地,不听汇报(汇报材料带回),直接检查工作卷宗,掌握工作发展、经费发放的第一手数据,了解机构设置、人员编制、队伍建设、办公场所和经费保障等方面存在的突出问题,与当地领导面对面交换意见,现场解决问题。多次召开法律援助律师座谈会,了解法援律师的苦衷,听取他们的建议。与此同时,连续约谈了几个局的局长和分管局长,针对这些局工作中存在的主要问题,提出整改要求;就法律援助经费使用情况,在全系统组织自查、检查活动,堵塞漏洞;建章立制,规范工作;积极寻求省财政和业务上级的支持,提高全省法律援助经费保障水平。经过一年努力,许多长期困扰基层的问题得到解决,全省法律援助工作水平有了大幅度的提高,得到上级业务主管部门的充分肯定。在我退休那年召开的全省法律援助工作会议上,我脱稿讲了很长一段话,谈到了我对这项工作的理解与期盼,倾诉了我对生活在社会底层、需要得到法律援助的弱势群体发自内心的感情。会后,一些代表主动找到我说:你脱稿讲的那段话,我是含着眼泪听完的。
回顾大学毕业后30多年的工作经历,我感到十分欣慰。因为我没有辜负父母对我的教诲和期望,没有辜负学校师长对我的培育,没有忘记站在党旗下宣读的誓词。同时,我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成长中迈出的每一步,都离不开哲学理论的滋养。唯物辩证法,帮助我在复杂的局面中抓住主要的矛盾和矛盾的主要方面;让我学会以发展的眼光看人、看事;带队伍时不仅有普遍要求,更注重对干部的差异化管理。以人为本的思想使我懂得,人是第一位的,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只见事不见人,应当及时了解干部所思所求,如果能公平公正地对待每一个下属,工作中的许多复杂问题往往会迎刃而解。慎独的思想,使我始终牢记初心,洁身自好,守住底线,不触红线。若要在几十年工作中挑出一个最难忘的时刻,我会挑选1997年6月30日,在香港会展中心度过的那个夜晚。在中英香港政权交接仪式现场,我见证了香港回归祖国的历史性时刻。那一刻,令我心潮澎湃,热血沸腾,终生难忘!
转眼间,我已过了花甲之年。曾经的岁月,有两段常常进入我的回忆。一段是上山下乡。如前所述,我是带着梦想下乡的,而生活却让我品尝到了许多苦涩。我并非苦行僧。这样的生活,为什么常被我忆起,而且并没有让人痛悔的感觉?我怀念什么,追忆什么?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找不到答案。现在我明白了:那段生活常被我忆起,是因为它与我的青春紧紧相连,让我魂牵梦绕,割舍不下。在农村,我奋斗了,虽历经磨难,却没有沉沦,而是不断成长,日渐成熟。那段经历,让我初步了解了社会,懂得了从社会实践中学到的东西远比从书本上学到的,更真实更有用。了解了底层群众生活的艰辛,这为我走上领导岗位后,带着感情为群众解难题、办实事,奠定了基础。艰苦的劳动,则磨练了我的意志,培养了我乐观主义的精神。那段生活,是我人生中的一次洗礼。时隔这么多年,却让我始终割舍不下的,其实是我曾经拥有的一段青春以及带有鲜明青春印记的奋斗历程。
另一段常被忆起的,则是在山大的生活经历。我们这代人大多历经坎坷,却又赶上了美好的时代。考上山大,成就了我人生的一个梦想;在山大求学、工作的经历,又使山大成为孕育我新的人生梦想的摇篮。毕业后,我多次回到母校,每一次都倍感亲切,随便一个场景,都能勾起我美好的回忆。不论身在何处,想起母校,都让我生出深深的眷恋。这种情感,恰似我在一首小诗中对母校所倾诉的:你,是一张照片,虽已泛黄,却留住了我们青春的容颜;你,是一只琴拨,常在不经意间,拨动我内心最深处的那根琴弦;你,是一碗老酒,只需轻轻一抿,便感到周身温暖;你,是一首恋歌,纵使已两鬓染霜,我还想再唱一百年!
行文至此,我要深情地发出自己的心声:我爱你,山大!我爱你们,同窗四年的同学!
2023年立春夜于济南
文:吴溪清
图:吴溪清、《如歌岁月》编辑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