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者风范
哲学是一场平等的对话——冯波教授访谈录

教师简介

冯波,2016年9月在beat365任教,2017年入选“山东大学青年学者未来计划”,评为硕士研究生导师,2018年9月聘为副教授。2020年1月起聘为山东大学齐鲁青年学者,教授,博士生导师。

研究方向:马克思主义社会政治哲学;马克思与西方传统,西方马克思主义。

教授课程:马克思主义哲学1(专业基础课),小说中的哲思(通识选修课),哲学与诗学(与刘森林教授合作),马克思主义哲学原著选读2(与何中华教授合作),《资本论》与社会批判理论等。

人物采访

问:请问老师最近在做什么工作或研究呢?

我目前的研究工作就是把马克思放在西方思想传统中,研究他的社会政治哲学;既是一个“正本清源”的工作,同时也是一个“返本开新”的研究。因为研究的不仅仅是马克思与西方传统在思想史上的联系,更重要的是从思想史中寻找资源,理解、解决我们当下的社会政治问题。这就是社会批判理论,即对我们现时代的经济、社会与政治中所出现的一些现代性问题,比如物化、物象化、合理化、失范以及虚无主义等问题的反思。所以目前的研究基本上是“两条腿走路”,一条路是思想史研究,另一条路就是社会批判理论研究。

问:我有一点好奇,在我们从马克思的视角谈论虚无主义的时候,我们是从怎样一个方向切入到问题的?

事实上,切入角度与尼采、萨特、克尔凯郭尔之类的哲学家有很大的不同,他们的入手点都是个体的生存感受,我们更多则是从社会经济状况入手。他们研究内在的生存感受,而我们则去解释出现这种生存感受的社会、经济与政治原因。

问:我们可以看到,许多人在马克思主义哲学和马克思哲学的区分上仍存在一些偏差,那么老师可以讲讲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区别和联系吗?

大家所熟知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大致上来讲应该是从公共课上得知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在中国有它自己一段传播史和发展史。从李大钊、陈独秀,再到瞿秋白、李达的引介,再到艾思奇的《大众哲学》,逐渐形成了既通俗易懂又简洁明了的体系,易于群众理解,便于在群众中宣传。但在对教育程度较高的大学生来说,这个体系就显得单薄、抽象、粗犷了许多。而在大学里的“学院派”马克思主义哲学要做的,就是如何把粗线条的条条框框重新具体化、精致化。特别是注重提升或显明马克思主义哲学对现时代的解释效力,将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原理具体化到对当代世界与中国的社会政治的研究与理解上去。

当然,研究不等于“套用”,套用辩证法公式不等于研究现实。马克思说理论只有彻底才能掌握群众,而彻底的理论决不是对抽象方法的套用。对具体现实的研究,并不是把现时代的现实要素代入到“正-反-合”的公式中就算理解了现时代的现实问题。在马克思那里,辩证法一定是和研究对象是紧密结合的,根本不存在脱离研究对象的、抽象的方法。

问:老师可以深入讲讲您刚刚提到的“理论掌握群众”吗?

当然可以。这主要体现了马克思——当然也是整个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一个重要特点,即它拥有非常强烈的现实性关怀:我们不是“皓首穷经”、埋首故纸堆,而是通过理论的批判与建构来解释、解决现实的社会政治问题。马克思曾说“武器的批判和批判的武器不能混淆”,观念或理论的东西面对现实问题有时候是苍白无力的。马克思认为,先进的理论只有掌握了物质性的力量才能完成物质性的革命实践。在他看来,这个物质性的力量就是无产阶级。在马克思看来,无产阶级就是革命的心脏或身体,而哲学就是革命的头脑。所谓理论掌握群众,就类似于头脑引领身体。当然,哲学或头脑并不代表外在于无产阶级的另一个阶级或组织,归根结底马克思主义哲学是无产阶级的哲学。

问:谢谢老师!老师您开过关于“小说中的哲思”以及“哲学与诗学”等课程,那么老师您认为哲学在和其他人文学科展开互动的过程中,如果把这两者分开为两种不同的学科话,它们的边界在什么地方呢?

你说的是人文学科,但是我觉得也不仅仅是人文学科,应该是整个的人文社科都应该是和哲学有着密切的关联。一方面在于哲学可以说是所有学科之母,甚至在两千多年前并没有哲学和其它人文社科的区分。另外一方面在于,问题的发生也并非按照学科的方式发生的。事实上,不同的学科完全可以形成一个联盟,共同致力于对某一个问题的解释和解决。

例如,如果翻开马克思的书去看,就会发现这些著作的文学性质是很强的——引经据典,巧妙修辞:但丁、莎士比亚、歌德的诗句信手拈来,反讽、夸张、隐喻比比皆是。所以,从学科间的合作程度来讲,我认为没有必要去讨论学科边界的问题。但是如果要说说边界本身的话,我是觉得学科边界应该以问题为导向来划分,我们毕竟不是为跨学科而跨学科,跨学科肯定是为了解决学术的或现实的问题。

问:请问老师,您认为在文艺批评中,哲学贡献了怎样一种独特的作用呢?

其实文艺批评已经非常接近哲学了,毕竟美学也是哲学八大分支之一,而文艺批评也可以理解为美学的一部分。不过由于学科细分,哲学系与文学系的美学已经形成了一定的分流,例如哲学系搞美学主要从理论角度去看待,例如研究小说背后呈现的哲学问题;而文艺批评主要关注技巧性的问题,例如小说如何构思,情节如何设置等。

当然也有交融互补的可能性。哲学系的美学学科可以研究《红楼梦》,而文学系的美学学科也可以研究康德的《判断力批判》。这可能就是所谓的“缺什么补什么”吧。另外,还有很多作家例如屠格涅夫、卡夫卡、博尔赫斯等人的小说,它们本身就具有浓厚的哲学意味,我们不可能脱离哲学视角而单纯地从文学批评角度去看待。事实上,哲学离我们并不远,在我们看电影的时候、看电视剧的时候、购物的时候……其实哲学就蕴含在其中,尤其是我们从社会批判理论的角度来看的话,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其实都在社会批判的视角之下。

问:老师您认为这种哲学角度分析的方式,是不是就预设了如罗兰巴特所说的,一个作品出现后,它的作者死了,它仅仅是作为一个作品来分析。

是的,当然也包括前面我们所讲的“返本开新”,其实也是有这样一个预设,即作者到底说了什么东西虽然重要,但是相对而言已经处于一个次要的位置了,更为重要的是从他的思想之中我们当下还能够得到一些什么启示性的东西。

问:先前学院有一个讲座,讲座嘉宾就谈到,把21世纪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当作过时的理论是一种傲慢与偏见,我们应当重新认识马克思主义哲学。那么您认为我们应该重新认识马克思主义的什么方便,以及我们应该如何认识它?

怎样认识马克思主义哲学?我认为应当放在我们所处的时代生活中来理解它。他并没有过时,因为它还能够对我们的社会生活有所启示,对我们社会生活的解释力度还是非常的强。今天上午有研究生的课,是关于《资本论》的课,课上就讲到过这样一个问题:在晚期资本主义中,当工资提高、福利待遇提升了之后,西方发达国家的工人阶级已经不再进行革命了,那马克思主义是不是就已经过时了呢?但是,大家想想,即便是意大利工人——他们一年有122天的节假日——在这么多的节假日、这么高的工资之下,难道他的劳动就已经摆脱了那种简单、机械、重复的操作了吗?他们在进行购物的时候,难道就没有陷入到消费社会的支配之中吗?

在马克思的那个时代,工人的生产生活的悲惨是十分明显的,他们一天工作十六到二十小时;而在21世纪的当下,劳动者的悲惨生活只是更隐蔽化了。比如说在家办公,看似工作轻松,我们不用朝九晚五打卡上班了,也不用天天挤公交、地铁上下班了,大家很开心;但实际上,我们的劳动时间与非劳动时间之间的界限却被模糊掉了。那就不是“996”的问题了,你有可能一天24个小时都在思考工作的问题。因此,在家办公其实是工作日的隐蔽延长、劳动强度的隐蔽增强的过程。除此之外还有科学技术如人工智能、大数据等给我们的生活带来的改变,我们不仅在生产过程中,即便是日常生活中都充斥着我们不得不服从的机器体系。在马克思时代属于生产的问题,在我们这个时代已经侵入到日常生活领域中了。所以,21世纪与19世纪,尽管相隔200年,马克思时代的基本面并没有改变。

问:老师您认为在我们现在的哲学学习中,是否有一些普遍需要的素质和能力,如果有,那应该是什么呢?

我认为,哲学第一要务的素质或能力就是反思和批判的精神,而这种精神的重要前提就是独立的人格。

问:您刚刚聊到了反思与批判的过程,请问会不会存在过度反思或者过度批判的情况?

这种情况肯定是存在的,尤其是大家学哲学的过程中,首先面对的问题就是“智慧的痛苦”,也就是在学习哲学之后,原有的世界观被完全颠倒之后的那种状态;这种痛苦的状态其实就源于反思或批判的限度问题。如果这种批判的精神太过度,那么我们最终就会变成一个哲学上的“利己主义”者:拔一毛而利天下,吾不为也。你看古希腊哲学、中国哲学乃至马克思哲学,它们总是强调个体与共同体之间要形成一种协调关系,一方面讲个体如何独立于共同体,另一方面又讲个体对于共同体的责任。

问:请问老师在您的教学实践中有没有发现当下学生亟需养成的素质?

我发现咱们山大大多数的学生都比较“乖”,不太喜欢在课上讨论问题;或许会有一两个喜欢问问题的,但是大多数都是沉默者。哲学不仅仅是一种知识,更是一种思维方式,一种胸怀的养成。老子讲“为道日损,为学日益”,哲学恰好是一个为道日损的过程。所以,同学们应该在掌握哲学史、哲学理论的知识的前提下,学会批判性思维和对现实的关照,学会与哲学家们进行对话。

问:许多同学表示,有的时候很难参与进一场对问题的讨论,包括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以及反思和思考,那么老师您认为这种讨论的能力的养成除了阅读和知识的积累外,还有什么其它的养成办法么?

首先,确实是要从阅读的积累开始,因为哲学讨论并不是空谈,一定要有内容地对话。所以一开始就要做好一定的预习。例如下节课讲康德,你至少要先翻翻教材,甚至可以去图书馆借几本康德的书来看看。在形成了自己的理解和思考之后,听老师讲课时就会发现,老师对康德哲学的理解和评价和你的不太一样,这时你就可以向老师提问了。

除了预习与预思外,还要在平时养成一种对话意识。例如你比较认同斯宾诺莎或者笛卡尔的话,你就可以站在斯宾诺莎或笛卡尔的角度与康德展开对话——大家一定都要有这种对话意识,不要因为他是康德就不敢同他对话了。哲学一直都是一个平等对话的学科,你可以和古往今来最优秀的大脑和思想进行对话。而这种对话首先就是要有决心和勇气,其次就是要有一定的知识积累与开阔的思维。例如,无论是康德还是黑格尔,他们的理论体系总有一个第一原理或前提预设,对他们的批判和对话就可以从针对他们的第一原理开始。

问:刚刚谈到了知识积累的问题,那么您认为对于我们本科生来说,怎样做到一个好的阅读和阅读习惯的养成?

本科阶段我认为还是一个通识教育的阶段,我一直反对在本科课程上只讲一个哲学家的某一本经典著作,因为这样的话会造成一定的偏颇。本科生应该了解哲学思想大致的发展过程,大思想家们最为基础的哲学观点。因此,本科生在阅读的过程中可以做一些选读:有些章节需要仔细地阅读,有些章节可以留待以后再读。大家的时间都很宝贵,本科阶段只有四年,应该把宝贵的时间和精力放在最为紧要的内容上。推荐一套《西方哲学原著选读》,译者都是像贺麟、王太庆这样的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哲学大家,他们精选出来的一些重要段落其实很适合我们本科生去阅读。

在读书过程中,我们一定要边读边思考。而且不仅仅是思考,我更加建议要有一些读书笔记,而且是电子笔记——毕竟容易保存且不易丢失。另外,做读书笔记的时候一定要养成良好的阅读习惯,一定要把版权和页码写上去。

良好的阅读习惯,对大家来讲这是非常重要的。这样阅读就变成一个积累的过程。古往今来的哲学典籍浩瀚无比,但是从一开始就慢慢积累,你总能找到一些有趣的东西可以深入研究和做出贡献的。

问:另一个问题就是,一般人会去区分哲学家、哲学研究者和哲学学习者,他们之间似乎存在着一种距离。那么,如果有志于学术研究的话,我们该如何成为一位接近哲学家的人?

我也经常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当我们写学术论文的时候,总有人跳起来说这些学术论文都是一些“二手的”文献:你们都是对马克思、卢卡奇哲学的研究,但唯独没有自己的哲学。但这其实是一个误解,一方面,哲学的建构离不开对前人经典的阅读和思考;另一方面,对前人思想的研究,其目的是和他们对话,并且在对话过程中把自己的想法阐述出来。而要阐述自己个人的想法,就需要站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建构自己的哲学并非闭门造车的过程。

康德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他的哲学前辈要么是经验论,要么是唯理论,而当前辈们的理论出现了问题的时候,他就想着如何把这两种理论结合起来,去解决它们共同或不同的问题,由此才形成了康德的哲学。黑格尔哲学也一样——如果没有对康德的批判,自然也不会有他自己的哲学理论。

所以,哲学家在一开始也是一个哲学学习者,他也是在学习前人的哲学、前人所研究的问题基础上,提出了他自己的问题,给出了他自己对该问题的解答。正如马克思所说的,提出问题比解决问题更重要。所以能不能提出自己的问题,然后以一种学术的方式来解答,就是一种接近哲学家的方式。

问:老师您认为在生活中,哲学的位置应该在哪里?

首先在你的学习和研究中,哲学作为你的专业,当然是要放在第一位的。

然而对生活而言,我认为应该还是把哲学稍稍往后放一放。因为你们都处在花样年华,要务还是好好享受生活,没有必要让没有色彩的哲学弥漫在你丰富多彩的生活的全部角落。尽管像我有点职业病,看小说、看电视、看电影都会往哲学方面去想,但是我依然觉得生活没必要这个样子。

有许多人区分不开哲学与生活,特别是博士研究生,“我喜欢康德,绝不允许我的另一半喜欢黑格尔”,这个说法确实就有点过分了。两人相处,是处于一种同事、朋友和夫妻等关系之中的,你要讲生活才行,生活不能只有哲学。

问:最后一个问题是,如果哲学能够让我们达到一种更好的生活,那老师认为是如何可能的?

按照亚里士多德的说法,沉思是最幸福的生活,但同时他也没有否定别的生活——例如家庭、城邦和友谊。我认为,如果问哲学给我们生活带来什么,我觉得应该就是当“生活欺骗了你”的时候,哲学告诉我们该如何去面对这些“欺骗”。有些时候,生活中的问题真的没法解决,但是你可以解决掉它们带给你的负面情绪。把自己陷入在沉思之中,抬头仰望浩瀚的星空;面对无边的宇宙,渺小如沙砾的我们,以及我们的烦恼根本不值一提。

问:老师能给同学们一点寄语吗?

就用陈寅格先生的那句话吧:“自由之精神,独立之人格。”尽管他不是哲学家,但是这句话确实做任何一种学问都必须要有的态度,或是说气质。所以把这句话送给大家。